Reaction:音乐与精英主义

接着上一篇对Adam Neely关于音乐中白人至上主义的回应,这次我将和大家分享针对音乐与阶级的关系的另一个油管上的视频,而这正是上一篇文章中我和我的读者们(If you exist, of course) 也许更关心的。一个对我的读者来说的好消息是,这篇文章的内容不再是针对音乐理论,而是针对音乐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讨论,这样我们便能避免一些诸如“数字低音”,“申”之类的术语所带来的困扰。

本次的视频是youtuber Tantacrul 的Music Elitism – Why it is everywhere。Tantacrul是一位古典音乐作曲家和youtube视频动画制作者,不像Adam Neely,我并不是Tantacrul的一位忠实观众,但他视频中所表现出来晦涩的幽默感,毫无逻辑的观点和片段链接,令人忍俊不禁的自负性格和时不时的自黑都引起了我身为一个喜剧人的共鸣。我还请我的读者们忍受Tantacrul在他的视频中表现出的对于中国音乐,中国哲学和中国政治的“无知”,并将自己的怒火压制到极限:

我首先要声明我不会按照视频顺序探讨Tantacrul的视频内容,而是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系统性地理解他所有片段之间的逻辑关系。最后,我将向我的读者们保证我会尽可能明确各个角度的观点,包括我个人的观点,Tantacrul的观点和Tantacrul批评的观点三种角度,这样也许能减少一些评论区里对我的傲慢与自负的不带任何脏字的讽刺。

也许世界历史上最有名的民粹主义和精英主义的争锋,就是性手枪对阵莫。。。不是,是罗马晚期共和国的两位领袖恺撒和庞培之间的对阵。代表精英主义的罗马将领庞培与元老院和代表民粹主义的罗马宗教领袖恺撒之间的冲突概括了那个时代的欧洲,而历史的循环使得两派之间的冲突一次又一次地上演,这次则是在20世纪70-80年代的英国流行音乐界。在这里,上阵的不再是全副武装的罗马军团,而是英国记者Bill Grundy和性手枪乐队。这场载入英国流行音乐界历史的伟大战役叫做法萨卢斯,啊不是,是“Today”(Grundy主持的访谈栏目名)。

Tantacrul解释道,在这场战役(采访)中,将军Bill Grundy的策略和两千年以前庞培在希腊的主要策略如出一辙:切断他对手的补给——音乐。性手枪乐队一直标榜自己是“人民的乐队”,他们的目标是“将工人阶级的意见植根于主流大众“中,而Grundy则针锋相对地派出了自己的贝多芬莫扎特巴赫和勃拉姆斯,性手枪乐队对此的反应也正如Grundy预料的那样:他们以最大的程度表现出了他们对于这些古典音乐家的不屑。法萨卢斯战役的影响是深远的,不仅性手枪乐队现在展现出了一种“无知暴躁杀马特“的形象,英国的听众们也同时意识到了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敌人不再是俄罗斯或者通货膨胀,而是现在在空气中弥漫的低下肮脏的朋克摇滚。

Tantacrul首先意识到了本场战役的一个重大却被忽视的问题:Grundy派出的莫扎特等人,是否是他们所代表的精英主义的支持者?换句话说,莫扎特是否是性手枪的对立面?

这个问题的回答随着Tantacrul对于莫扎特生平的探索而变得复杂了起来。莫扎特在他去世前的几年贫困潦倒,这主要是因为当时的音乐作曲家依附于宫廷贵族的支持,而莫扎特正是一位对此感到不悦的作曲家。在莫扎特与他的父亲之间信件的往来中,他说他感到自己音乐家的个性被剥夺,他并没有自己表达自己作曲喜好的空间而是在一味迎合自己听众的喜好。后来当莫扎特决定为自己的喜好而偏离听众的喜好作曲时(有趣的是,莫扎特很多时候被音乐理论界的人认为是更循规蹈矩的作曲家),他不再能得到相应的资金支持。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细心考察莫扎特晚年的经历,则会发现压迫莫扎特音乐个性的贵族们,几百年后也站在性手枪乐队的对立面。

Tantacrul找出了莫扎特和性手枪之间最大的共同点,而这个共同点正是“古典音乐等同于精英主义”这一命题的直接反例,我想这是Tantacrul没有指出却在他的视频里想要告诉我们的。但我们真的能对这个问题盖棺定论了吗?几年以前,我有着与我的一位高中好友辩论某一位学院派教授的言论的经历。这位教授认为我们应该少听一些华语流行而将目光转向几百年前贝多芬等人的名作,我的高中好友是这位权威的支持者,而我恰巧此时站在精英主义的对立面上。当我煞费苦心通过他最喜欢的galgame说服他,就像galgame有价值一样流行文化也很有价值,因此这个学院派教授说的过于片面时,我的好友对我的评价使我现在都难以忘怀:“你在音乐问题上比我的了解更加深厚证明你受过相关的教育,而这一点让我更加确信了那位教授的论断。“

我个人的例子证明了:“驳斥精英主义的论据本身往往是出自精英主义的。“换句话说,Tantacrul意识到了莫扎特之所以受到现代人的误解是因为莫扎特的经历被精英主义包装起来了,但撕开这一层包装本身也是需要音乐历史的教育的,如果没有这一层教育,Tantacrul甚至无法意识到这一根本问题所在。因此,我认为,Tantacrul能够引用莫扎特的晚年经历这一点也恰恰是莫扎特和他代表的古典音乐等同于精英主义的最佳证明。那矛盾到底出在哪里了?为什么对于同一段历史的探索导引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

我想我的读者们此时一定意识到了问题是出在将“流行音乐和民粹主义“以及”古典音乐和精英主义“联系在一起的观点本身都是经不起任何推敲的,否则就不会出现这种我们无论将逻辑停留在哪一层都和现实矛盾的情况。也许在西塞罗的雄辩中,庞培一直是罗马共和主义的象征,但西塞罗对庞培的这种包装真的能说明他是在支持一个身为罗马前三巨头之一的独裁者吗?我相信Tantacrul也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使用音乐精英主义这种语言的人,群体或者阶层有着其他的一些想法,而些想法使得他们能够剥削诸如“古典音乐等于精英主义,精英主义是坏的,所以古典音乐是坏的“的简单逻辑。Tantacrul将用他视频里的所有例子来证明这一论点。

Note: 这是我大概一段时间之后回过头来看我这一段论证时的思考:我也许没有把我的逻辑完全讲清楚,我并非是在反对Tantacrul探索莫扎特的生平来了解过去时代人们对于音乐的看法,我也不想过多重申我认为我朋友对我的批评是毫无道理的,因为他是在自己没有任何论据来支撑他的观点时做出了对我本人而不是我观点本身的攻击。我表达的重点在于一旦我们陷入了音乐精英主义中,那逻辑和事实就再也不是我们观点的根基,我相信追求事实和逻辑这件事本身毫无精英主义可言,尽管大众会觉得这种“较真”往往是一些知识分子对世界天真的幻想而已。

Tantacrul更进一步,他考察了流行音乐的精英主义。在一种广泛存在的“大众”的精英主义里面,音乐人被包装成一个“反抗社会的天才”,这样的天才要引领听众们的音乐品味,任何迎合大众品味的作品会被视为是低下的。这些天才们“反抗社会”的行为会和他们的财富和社会地位上的成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样一来,对音乐人的包装就迎合了市场的需求,因为每个人都想赚钱,都想获得成功,而一位和社会格格不入又努力为理想付出的年轻天才形象(莫扎特哈哈哈)可以走进每个人的心底。我无意将Tantacrul的描述和任何一位特定的华语或者欧美音乐市场的偶像联系在一起,虽然Tantacrul的视频剪辑中表现的很清楚他在说哪一些人,啊没错,就是你这歌姬吧,Bob Dylan,还敢拍自己的电影,就你那够批才艺谁不会啊。哦你得了诺贝尔奖,那没事了。

那么运用我们在第一部分得到的结论,在这里对流行音乐人的造神行为就是一种对于音乐精英主义逻辑的剥削,而这种行为的目的并非是想要赞同音乐中某种理想化的观点,它的目的是现实的,利益直接驱动的。Tantacrul很快发现古典音乐也被以相似的方式使用着,但不是仅仅以宣传已经去世的作曲家的方式。Tantacrul列出了英国有关古典音乐和教育相关的数据,证明有大学学位的人更倾向于听古典音乐,同时演奏古典音乐的人也往往出身于经济状况更好的家庭,这说明了在英国一种广泛的对古典音乐的市场需求是存在的。

因此,Tantacrul对他发现一些豪车的广告,价格不菲的名酒,描绘上流社会生活的HBO剧使用古典音乐作为主要配乐毫不意外。不仅仅是外界的包装,这样的包装也出自于古典音乐界本身,金碧辉煌的演奏厅和西装革履的交响乐团不再象征法国大革命时期它所代表的自由平等博爱,而“不准在交响曲篇章之间拍手”等等这种不成文的规则暗示着每一位听众古典音乐所代表的精英主义。我相信,我和Tantacrul都其实无意为这种行为辩护,相反Tantacrul在他的视频里直接支持了推广古典音乐教育的组织,并且希望古典音乐界的众人能够更温柔地对待一些批评,以此将古典音乐和它的精英主义形象分开。

但一位看多了各种双重标准的鬼话的读者势必要问,像你们Tantacrul这样的古典音乐作曲家和我这样的古典音乐爱好者真的反对这种精英主义吗?那我们来看Tantacrul举的这个美国古典音乐作曲家和数学家Milton Babbit的例子:Milton Babbit以他的完全序列主义的音乐创作研究而在业界内享有盛誉,而也许比他自己的音乐更出名的,是一篇他自己命名为“Musicians as Specialists“(作为专家的音乐人)而编辑却命名为“Who cares if you listens(谁管你听不听)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Milton Babbit化身西塞罗,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辩护自己所创作的那些让人听不懂的音乐,并狂妄地将自己称作“推动音乐进步的作曲家“。

看到这里,我只想说Tantacrul你鞭尸鞭的好啊,我收到了不可逆转的精神伤害!几年前当我还是个无知的大二学生时,我去杜克大学听了哈梅林的巴赫就燃起来了,恰巧当时我在作曲课上还看了Milton Babbit的这篇文章,于是我写下了我整个专栏中最能代表我本人的音乐精英主义的随感,这里我也感谢目前为止61位被我蒙骗的读者的支持。作为一个嘴巴比骨头还硬的固执之人,我雷泽想必现在还能想出一万个理由来继续支持自己的观点吧。对于我来说也许这只是一个面子问题,毕竟我可以随时宣称我不再喜欢梅西安和勋伯格,但对于Milton Babbit这可能是一个他的存在问题,毕竟他毕生都奉献于这个他自己认为和现代物理学具有同等价值的音乐理论和音乐创作,因此他必须要以各种方式捍卫自己的合理性,尽管我认为诉诸一种音乐精英主义不是好的方式。

我想说的是无论是Milton Babbit的例子还是我的例子都代表了一种不同于之前的音乐精英主义,那就是我们表达这些观点时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喜欢或者支持的东西的合理性或者是优越性,而并非出自于某种“需要赚钱”的想法。这里,我把前一种行为称作“有意识的“音乐精英主义,因为利益关系是直接的,可见的,有形的,因此人们使用它也是有意识的,而(为我自己辩护)我把Milton Babbit的文章称作“无意识的“音乐精英主义,因为它不是从利益出发,而是从自己支持的,无形的某种音乐理念出发而寻求音乐精英主义的逻辑高地。

Tantacrul发现了一种能够代表我说的这种“无意识“的音乐精英主义现象,也就是他视频中的“Imposter Phenomenon”(顶替者现象)。他举了以下例子:youtuber Timbah On Toast表达的过去的hiphop的音乐的辉煌的怀念,以及他对现在hiphop廉价聒噪的感伤;爵士吉他手Pat Metheny对流行爵士乐的代表人Kenny G的鄙视;Tantacrul本人身为作曲家对于意大利作曲家Ludovico Einaudi的不屑,我想这一定和中国的古典音乐爱好者看低理查德克莱德曼是一个理由吧。Tantacrul说自己所赞同的音乐是具有原创性,试验性且对大众媒体宣传有抵抗力的,他认为Einaudi的音乐站在这三个原则的反面,我想说Tantacrul难道没意识到的是他自己形容的不正是Milton Babbit的音乐吗?

顶替者现象不仅仅代表了一种音乐家的个性危机,而且音乐爱好者们也会使用这一种顶替者现象式逻辑:xx年代的音乐多棒啊/xx音乐在流行起来之前曾经是多么辉煌啊/我从一出生开始就喜欢xx了(???)。既然顶替者代表着某种流行的不好的音乐理念,那么我所支持的理念,正因为“少数人才掌握着真理”,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我想顶替者现象中的“无意识“音乐精英主义已经在这里被我阐述的很清楚了。我不希望我的读者掉入任何一个极端:少数人掌握真理和多数人掌握真理都不一定是正确的。我们支持某种音乐的理念或者形式,不应该以人支持它的多少作为依据,更何况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没办法说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包括我自己。

我说了很多音乐精英主义的问题,但我从来没说过音乐精英主义这一问题到底应该如何解决。幸运的是,Tantacrul在他的视频里提示我们有一个国家有着世界上最悠久的音乐精英主义历史,而且它最伟大的领导人也曾试图解决过这个问题,因此能够成为讨论这个问题的最佳范例。比Tantacrul更幸运的是,我们能够阅读一手的资料: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怗懘之音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陂,其官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礼记·乐记》

在中国春秋时代的哲学家孔子的儒家学派里,音乐是一种精英阶级用来统治大众的工具,而确保五声音阶种宫商角徵羽五个音调音的正确象征着治国有方。随着儒家学派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得到统治者的推崇,这种音乐作为精英阶级的政治工具的理念代表了中国的传统音乐理念,而在西方我们能在柏拉图的身上找到类似的思想。因此在古代中国,音乐精英主义并非是某种需要被支持的理念,它植根于中国的社会架构和中国人的处世哲学中。(我无意更多地探讨中国传统音乐中士大夫阶级的部分和平民百姓的部分之间的区别,因为前者很大一部分程度上代表了我们对于那个时代音乐的印象,就像我们认为莫扎特是那个时代欧洲唯一的音乐家那样。)

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一位中国的伟大领导人在全中国掀起了一场席卷文化界的革命,这场革命的目标如他自己所说正是为了在文化上彻底抛弃精英主义,以此彻底将隐藏着资本主义的蛀虫驱逐出中国。他这么做的逻辑非常简单,既然音乐精英主义代表了一种错误的小布尔乔亚文化,而且音乐精英主义存在于每一种音乐和它所联系的历史和文化中,那么把这样的东西连根拔起不就好了吗,从现在开始我们无视所有曾经存在过的音乐。幸运的是,在那个年代,一些喜欢着音乐的中国人仍然在地下演奏他们喜欢的音乐,而这是需要付出极大勇气的。而在这场中国文化界的最大风波过去之后,我们也看到了音乐精英主义的伟大复兴,在世纪交际领导中国人民的另一位大人这样评价交响乐,而这个观点是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反驳的:

Tantacrul认为现代的中国拥有全世界唯一一个扩张中的古典音乐和古典音乐教育市场,我不太能确定他说这一论点的依据在于哪里,但我并不会在知道了能够支持这一观点的证据存在时而感到惊讶。Tantacrul的引用进一步点出了这一趋势的本质原因:古典音乐在通过音乐精英主义的包装下获得了代表成功的标签,而中国的家长们根本不在乎古典音乐,而是认为孩子们学习演奏古典音乐正是在培养获得成功的基本素质,因此古典音乐的精英主义形象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音乐精英主义不谋而合。作为一个六年级哭着上钢琴课的孩子,我认为这样的观点一针见血。

我想起大概前段时间我们知乎的读者们熟知的某位中国古典钢琴家在道德上的不检点事件,这使得他受到了业界内的,我相信和他合作的各大公司和组织也承受了巨大的损失。虽然我也时常开这位钢琴家不练琴的过分玩笑,但到底为什么我们会在一个弹钢琴的人的身上期待这么多?弹钢琴和人的道德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直接联系以至于我们可以让一位肖邦钢琴大赛的金奖获得者社会性死亡?在音乐精英主义的包装下我想我们无疑对这位钢琴家抱上了不该有的那些期待。当然我无意辩护或者消费这位钢琴家的丑闻,我仅仅认为这样的精英主义包装在一个人民所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无论是孔子的观点,那位大人的尝试还是中国父母的期望都让我们再一次明确了第一部分最后我们的结论,即音乐精英主义这一语言的使用者很多时候都不在表达某种关于音乐的理念。因此我们得出了一个很难被接受的结论,那就是上面片段中描述的中国针对音乐精英主义而禁止音乐精英主义的措施对改变我们的现状是无济于事的。那最后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对待音乐中广泛存在的精英主义?

作为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Tantacrul说出了这样的结语,而我认为这样的话也不需要过多讨论了。

最后我想举一个我认为从音乐创作上通过引入黑人的平民元素来消解爵士中音乐精英主义的范例,那就是Nujabes和他所开创的Jazz Hiphop: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